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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言、代言与寓言

1998-06-11 来源:光明日报 □杨 义 我有话说

李白的乐府诗中有一首《长干行》,是很有名的,如今的“青梅竹马”的典故,便出自这首诗。你看它把少年男女两小无猜的情景,写得何其天真无邪,又把少妇的羞怯状态写得何其精妙传神:

妾发初覆额,折花门前剧。

郎骑竹马来,绕床弄青梅。

同居长干里,两小无嫌猜。

十四为君妇,羞颜未尝开。

低头向暗壁,千唤不一回。

十五始展眉,愿同尘与灰。

常存抱柱信,岂上望夫台?

值得注意的是,这里用第一人称“妾”作为抒情主体。诗人为抒情主体的少年女子代言,借她的口吻来说话,形成一种“代言体”的诗学体制。这种体制最明显的特征,在于诗人与被代言者(即抒情主体)之间,采取彼此心理迭合的状态而进行人生体验和情感体验。在生活实际中,诗人与抒情主体之间是存在着心理距离的,比如李白的《古朗月行》说:“小时不识月,呼作白玉盘。”这是以老年的凄凉心境去回忆和体验幼时的稚拙。这首《长干行》说:“妾发初覆额,折花门前剧(游戏)。”却以一个富有人生阅历的中年男子,去揣摩和体验一个少女的娇憨了。这种诗作者与抒情者的心理体验之间二而合一,一中隐二,使诗人感受着女性的细腻情感,又使那女子浸染着诗人对自然意象的敏慧感觉。

《长干行》是文人的拟乐府,它的代言体也是从乐府民歌中转换过来的。《汉书·艺文志》说:“自(汉)孝武(帝)立乐府而采歌谣,于是有代、赵之讴,秦、楚之风,皆感于哀乐,缘事而发,亦可以观风俗、知薄厚云。”乐府民歌是从民间采集来的,它们的原始歌辞上承《诗经》国风的“饥者歌食,劳者歌事”的传统,不平则鸣,直吐胸臆,在诗学体制上应该算是“自言体”。比如那首《上邪》,是一个女子呼天发誓,表达对爱情的海枯石烂的坚贞不移:“上邪(天啊)!我欲与君相知,长命无绝衰。山无陵,江水为竭,冬雷震震,夏雨雪,天地合,乃敢与君绝。”这种坦诚的表白,完全是热情奔放的自言。

然而乐府民歌谱成乐曲,由皇宫或贵族府邸的女乐来演唱的时候,它的抒情角色就发生了戏剧性的转移,由女乐扮演世间女子,进行代言性的演唱。一旦文人按曲填词,模拟世间女子的口吻,或为女乐的演唱写底本,这种拟乐府就成了文人代替女子抒写感情的“代言体”。比如旧题班婕妤所写的《怨歌行》:

新裂齐纨素,鲜洁如霜雪。裁为合欢扇,团团似明月。出入君怀袖,动摇微风发。常恐秋节至,凉飙夺炎热。弃捐箧笥中,恩情中道绝。

钟嵘的《诗品》认为这是班婕妤的作品,给予高度的评价:“《圆扇》短章,词旨清捷,怨深文绮,得匹妇之致。”这确实是写得非常深婉的好诗,秋扇的意象就被后世用来比喻妇人因年老色衰而见弃,有如扇子到了秋天而无用。但是,班婕妤是班固的祖姑奶奶,《汉书》为她作传,说她被赵飞燕诬陷而失宠,作赋自伤,录载了赋的全文,却不提这篇写得非常高明的乐府诗。对于它的著作权,《文心雕龙·明诗》篇已从五言诗发展过程的角度提出怀疑。宋朝严羽《沧浪诗话》则把它与南北朝诗人颜延年联系起来:“班婕妤《怨歌行》,《乐府》以为颜延年作,颇似之。”如果这种推测成立,那么《怨歌行》就是后世文人悲悯班婕妤受谗失宠的身世,模拟其口吻而作代言体诗篇,并把南北朝诗人擅长的五言诗的写作方式,投射到“莫见五言”的西汉末年了。

《长干行》的作者身份是清楚的,诗人在模拟那位女子初婚的心理行为后,继续写道:

十六君远行,瞿塘滟堆。

五月不可触,猿声天上哀。

门前迟行迹,一一生绿苔。

苔深不能扫,落叶秋风早。

八月蝴蝶来,双飞西园草。

感此伤妾心,坐愁红颜老。

早晚下三巴,预将书报家。

相迎不道远,直至长风沙。

这里对少妇生离死别的焦灼而无奈的心理,体验得甚为深切。她已经产生了恐怖的幻觉,幻觉到丈夫远行到三峡时,水危礁险,随时有触礁丧生之虞,两岸猿声已鸣起凄厉的哀歌。由幻觉返回眼前,眼前也充满着对自然事物的纤敏的感觉:绿苔衬托着寂寥,落叶象征着青春的凋谢,蝴蝶牵系人不如昆虫的比翼双飞的思绪。男子向外发展事业,成为失去可以厮守女性伴侣之青春的原因,这就是人生的悖论,也是“伤妾心”之处。因此她浮起了一个没有着落的希望,希望丈夫从长江中上游的巴郡寄回家书,那么她出诸迫切相会的心情,也就顾不得少妇不单独出远门的规矩,从金陵(今南京)的长干里溯江上行七百里,到长风沙渡口去迎接他了。借商贾聚集的长干里女子的心理体验,这篇拟乐府发现了一种新鲜的爱情方式,既不同于原始男女的野性无羁,又不同于礼教门阀的呆板沉闷,而是真挚无邪而又深婉缠绵。

代言体既然讲究诗作者和抒情者彼此间的心理迭合,那么这彼此间的类型就不止于一端,包括男女两性间的彼此(如《长干行》),古今之间的彼此(如《怨歌行》为两性之间兼古今之间),以及人与鸟兽鱼虫诸物类之间的彼此。李白的《山鹧鸪词》属于第三种代言方式,沟通了人与鸟不同物类的心理:“苦竹岭头秋月辉,苦竹南枝鹧鸪飞。嫁得燕山胡雁,欲衔我向雁门归。山鸡翟雉来相劝,南禽多被北禽欺。紫塞严霜如剑戟,苍梧欲巢难背违。我心誓死不能去,哀鸣惊叫泪沾衣。”前人推测说,这是李白不愿北去依托某人的门户,托鸟代述心迹;又说,或许有南姬誓死不愿北嫁,诗人借鸟语为之代言的心声。由于不同物类之间的心理距离更为遥远,而在遥远的心理距离中力求迭合,就使借鸟兽代言的诗学方式带有更多的象征性和多义性,奇笔玄思,可资多向联想。进而言之,鸟兽不能言而借以代言,已经属于寓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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